Pachink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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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百里者半九十

哀鳴

寰鎮的大戲,一直唱到了二月三的晌午。鎮上雖傳著疫病,甚至還死了幾個人的,但今年的場面卻更熱鬧些。父親亦心曠神怡,較往年更愉悅。這著實令我疑惑不解。不過父親說,胡弦鼓鈸可鎮邪驅瘟,似古時人用鞭炮震懾年獸,故聽戲的人是不輕易染病的。我不敢稍加辯駁,只得在心裡暗自譏諷這愚昧封建的說法了。

拾撰好隨身帶的包袱,我和父親搭那中年男人的船原路返回。他不僅繼承了亡父的事業,甚至連人際關係也一併吸納了。他與我父親又成了新的忘年交,熟絡的樣子好似手足兄弟一般。不過雖說是血脈相承,但這中年男人的氣質與他父親卻是截然不同的。他父親精明強幹,周身散發著因長期勞動而凝聚的原始和野性的氣息。而他卻更陰柔些,雖年近不惑,但形貌與青年無二。舉止文雅,眉眼秀氣,身子像桐木船槳一般豎長。若非知情之人,令誰都不會將他與粗犷的船夫關聯在一起。

許是他身體過於瘦弱,我見他途中他不時喘著粗氣,用一塊方巾揩揩額上細密的汗,又間或一兩聲劇烈地咳嗽。父親見狀,便叫他歇息片刻,讓船自己漂流便是。這歇息的空檔,他便走進船篷與父親攀談幾句。父親遞給他一袋煙,他不很嫻熟地砸吧了一口,被嗆得不輕。但假若是他父親在此,便絕無可能出現這樣尷尬的情狀。倒也是的,天生適於做買賣的人,如若非叫他去撐船,便實在是強人所難了。

問及為何回來接他父親的班,他略顯無奈地搖頭,繼而緩緩地說:

“家母年事已高,需要我盡孝。再者,我心中有愧,歸來也是討個安寧。”

他說完便重新回到船尾,繼續履行那神聖的職責了。我對他簡短句子背後的故事十分好奇,便向父親問詢。但父親只說是他當年不滿父母之命,在大婚當日出走,此後便孤身在寰鎮另謀生路了。

“不過既是去了寰鎮,早應尋到個賢妻的。只是他一直未成家室,也不見與哪家姑娘出雙入對,倒是奇怪得很。” 父親在鞋底磕磕煙灰,便不再多言,側躺下休息了。

我嫌船篷裡悶得慌,披了衣去外面透氣。那男人見我出來,用一種極溫柔地聲音說:

“父親過去是很喜歡你這樣的孩童的。”

“但深秋的果不能在初春折下。”

我並沒有理會,只覺他神神叨叨,似是中了邪一般。他見我無動於衷,沉默了一會又開口道:

“薔薇雖明豔,卻只能沿牆壁攀援。”

“如若錯生在花田,便絕無存活的可能。”

“我就是不明白這道理,教人辱罵了一生。”

他難以琢磨的話令我不勝其煩,我簡單應付了一聲,便自顧自地去撩水玩了。

於是我們三人一路無言。

再回到家,我在堂屋裡的八仙桌上發現了用紅油紙包著的一袋點心。這種點心多是辦紅白喜事的人家才會買來做吃食,所以我並不常吃到。而今我得了這意外之喜,自然是要先斬後奏的,倒也顧不上問詢這點心的來歷了。母親隨後進了堂屋,對我偷食的行為也不惱,只淡淡說了句:

“放下罷,不要吃的為好。”

我知道母親許是怕我積食,便沒有多吃,回屋歇息了。那看戲的疲乏讓我很快入眠。夢裡我似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陣哭喊,還雜著罵駡和打砸的聲響。這些聲響令我心煩意亂,我便用被蒙了頭繼續沉沉睡去。

第二日,父親早早將我叫醒,說晌午要去吃酒。我對於這樣的機會一向是來者不拒的。長輩們只管推杯換盞,只留我大快朵頤便好。簡單盥洗過後,我隨父母去了吃酒的目的地。母親與我說,辦事的人家是很有些名聲的,家裡三個兒子,一個在南洋經商,一個在東瀛留學,剩下的一個便是今日的新郎官。我心中想著,這開明富貴的人家迎娶的媳婦,必定是生得貌若天仙的大家閨秀罷。不多時,眾賓團坐,那新郎意氣風發地穿梭在賓客之間,享受著眾人的讚美。我對這形式是極厭煩的,但又不到可動筷的時機,我便溜下飯桌,獨自尋找些樂趣。我出了院門,竟發現船夫的兒子也在門口。他招手示意我過去,隨後有些戲謔地問:

“你知道這新娘是哪家的女兒嗎?”

“當然不知。”

“只怕是那少爺自己都不知。”

“何出此言?”

他沒有再繼續講下去,只是蹲下來與我說:

“呵!這世道早已是難分是非了。”

我當然不解他這話的意思,但並沒有放在心上,閒逛了一會後便回到宴席上了。一番冗雜的流程過後,眾人終於等到新娘出場。但讓我不敢想象的是,這新娘竟是一個與我一般大小的女童。我望向父親,但父親只是夾了菜與我,似乎並不對此感到驚詫。我的大腦變得遲鈍,無法判斷我是否仍在夢境中。恍惚中我想到昨晚聽到的悲淒的哭喊聲、惡毒的罵駡聲、駭人的打砸聲,只覺得脊背發涼。我失神地望向四周,眾人叫嚷著、嬉笑著,對著那女孩評頭論足,不知廉恥地意淫著二人的魚水之歡,俨然是在挑選商店的貨品,滿座賓客不乏名頭顯赫的鄉紳富賈,可竟無一人覺得反常。我看著院子正中貼著的那張巨大的喜字,又想起昨日包著點心的油紙,像是在殷紅的血液之中洇過的,刺眼得讓我不能正視。我感到一陣反胃,無心再吃一口食物。

仁厚的母親是早已告誡過我的。

這事在我心裡留下了極濃重的陰影。我回想著船夫兒子的話,總覺得他知情,或者是經歷過什麼的。那婚禮過後沒多久,他母親也因肺疾走了。父親和我又一次來到了他家中。他變得更瘦了。細長的手捧著個褪了漆色的盒子。內裡是一對鏈子和兩雙手縫的虎頭鞋。鞋上還帶著染料的氣味,看來是新做好不久的。

伊至死都沒想通自己好意成全的婚姻,兒子為何拼命要逃。只是這兩樣物品,許是永遠都用不上了。我想起那日父親看戲時說,聽戲的人是不易染病的。因為他們的身心都教扭曲的思想淬煉得堅不可摧了。

這荒誕的世道

容得下一場罪惡的婚姻

卻容不下一株無辜的薔薇

嬉笑的看客不以為意

殊不知人人皆是罪魁禍首

人心讓是非顛倒

駭人的肺病比之也微不足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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