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犬吠形
百犬吠聲
我小時是經歷過許多事的,但隨記憶力的流逝,我大抵記不清幾件了。姑且說一件和我相關,我也記著一二的事罷。
赤縣有一佝僂老道,落魄至極。按理說,赤縣香火旺盛,一個仙家道士是受人尊敬的。況且再不濟,他至少也可以靠賣幾枚丹藥,或給人家的住宅驅魔送鬼來換些散碎銀子的。但這老道似乎頗有些氣節風骨,不屑於去做這些事。有人看他可憐,接濟些吃食,也全被他教訓得惱怒而去。
我倒是見過他幾面的。他常穿一身藏青色道袍,因他瘦高,又佝僂著,袍子便向下耷拉,活像婦人抱著襁褓。燒火棍一樣枯槁的手常捋著白鬚,眼窩極深,額上有道粉色的疤。聽說這疤是與人打鬥落下的。我暗自嗤笑他自不量力,倒也並沒有過分在意。
初一和十五是縣上熱鬧的時節,鄉下的莊稼人帶著老南瓜、雞蛋等的吃食來賣,得下的錢買些種子。那老道也偏愛在這個當口出來遊蕩,對他來說這是難得可以高談闊論的日子。他背著手,沿著街邊走邊聽,碰見些三五成群的人就過去湊熱鬧。若是正好在閒聊,就更趁了他的心意了。時間久了,竟也形成一套理論。大抵是因為他生了張好嘴,總是有些人對他深信不疑,縣上的人聽多了,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,加上他又性格古怪,索性就將他當作個奇人異士了。
但使我真正熟知這落魄老道的,是他和官府的瓜葛。那次縣上徵勞力築堤防水。因為是大工程,又是苦力活,一時間縣裡倒成了婦孺的領地了。每家的女人,一面要料理家務,一面又要送些飯食給丈夫或兒子,忙碌得緊。有些人索性粗縑大布裹身,到了晌午將孩子背在身後便出門去,也不在乎梳妝打扮雲云。這被偶然下山的老道看在眼裡,他倒是頗為憤懑。一副痛心疾首之狀,逢人便說這官府失了人性道義,男人在外好不快活,倒讓女人吃苦受罪。他像是怕別人不信似的,將昭君、木蘭搬出來做他的說辭,倒也是頭頭是道。於是一段時間裡,他痛陳官府和那些壯勞力的惡劣,活像那法場上的窦娥。於是又呼號了幾日,許是發現有人起了共鳴,他便又找了新的說法,為縣裡的婦孺所謂伸冤。他毫不避諱地批評官府不為婦孺老幼著想,甚至以宣揚他們為恥,這是極其令人憤慨的。當時我也作為被「伸冤」的一員,並不感到正義,只是覺得擔心,因為他並不是那些勞力的一員,也不是那些人的妻兒。但不得不說他確實生了張好嘴,罷工的人一日多似一人,官府不得已找到老道,私下給了些銀子才了事。
我不知道最後那堤是怎麼修起來的,也不知道那風波是怎麼平息的,更不知道那老道到底有沒有真的討了公道。我只記得那老道在集市上,和來賣老南瓜的莊稼人講著自己的所謂壯舉時,仿佛獲了新生一樣。
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,仍是在集市上,他正叫三兩個人圍著,像是起了什麼爭執。經人一問,才知道這老道又重蹈覆轍,想賺點昧心的銀子。我在人群中看著他諂媚的情態,有些恍惚。他失了伸冤時那神采飛揚的樣子,反倒像個過街老鼠。他仍佝僂著,頭上那醜陋的疤更顯眼了。我越看越覺得驚懼,那粉色的疤,活像一張被縫上的嘴。
他仍在說著話,但那並不是他的嘴。
那又是誰縫上了那張嘴。
那天後這老道就從縣上消失了,沒有人再見過他。有人說他死了,有人說被官府抓起來了,倒也無從知曉了。
聽大人們說這老道還有自己的名號,叫流雲道人。
我倒是有些佩服他想到這個貼切的名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