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achink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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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百里者半九十

輪迴

我翻了身,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。

接連幾夜我都沒有得到很好的睡眠。總有野狗在深夜狂吠。起先是僅有一二隻的,今天竟已三五成群,俨然成了一場聚會。我心煩意亂,在腦中演起皮影兒戲,回想這一二個月來的經歷。

父親也醒轉了過來,順手幫我掖了被子,下床去了。不多時,漆黑的屋中亮起一點紅光,登時煙霧繚繞。我感到厭惡,咳嗽幾聲以示抱怨。

父親笑了幾聲,朝向我這邊說:

“像你爹的兒子。”

“你爺還在時,我跟你一樣。”

說完,便趿拉著鞋去院子裡砸吧他的寶貝煙鍋去了。我難以入眠,索性坐起身,朝窗外張望。借著微弱的月光,我看見父親在院當中蹲著,活像個守門的石獅子。想到這,我心中一陣好笑。看了一會,忽聽得院裡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,緊接是父親的喝斥,隨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我忙披了衣服出屋,想一探究竟。但父親已從院裡返回,見我急匆匆跑出來,揮了揮手道:

“一個蟊賊而已,已經嚇跑了。”

“快回屋睡去罷!”

許是因為父親的斥責也震慑了野狗,這一夜我睡了個安穩覺,直睡到轉天日上三竿。起床後父親喚我與他去買些雜物。行至街頭,只見得一群人簇擁著,還能聽到女人的哭聲。父親和我靠過去,向其中一人打聽緣由。那人打量了父親和我一眼:

“前段時間包家少爺辦的酒席你們知道吧,這婦人就是那女童的生母。聽說本來是送去做養女,本想著給女兒謀個出路。”

那人頓了頓,見四下無人看他,才繼續說:

“結果那三少爺直接納作了妾,給人家糟蹋了。兩人去府上討說法,結果男人讓打死了,現在也沒找到人在哪。婦人後來跑去告官,也被逐了出來。這不,在這喊冤呢。”

“一家子可憐人。可誰曾想包家的少爺能幹出這種事呢。那可都是人尖兒啊,幾輩子都羨慕不來...”

我偷偷從人群的縫隙向裡張望,看到一幅極具衝擊力的景象:那婦人瘫坐在地上,悲淒的哭號之聲讓人膽顫。頭髮上落滿了塵土,上衣像是被撕扯過,乾枯的雙手抓著塊白布,布上沾著斑斑血跡。人們只是圍觀著,誰也沒有上前。

我於心不忍,扯了扯父親的袖子。父親看著我,輕輕搖了搖頭,

“包家的事,官府都不敢管。”

“要怪就怪那婦人吧,若不是她也不會有這事。”

說完便拉著我快步走開了,我轉頭看了一眼那悲慘的婦人,她像個活死人一般了無生氣。只有持續不絕的哭喊教人分辨出她還是個活物。

我並不怨恨父親,我早已習慣他的冷漠。

購齊所需的雜物,父親又帶我去了藥鋪。他從袖筒掏出一角皺得不成樣子的紙,遞了過去。掌櫃細細看了一會,朗聲說道:

“這是那老郎中的筆跡罷,你莫不知他治死了人?”

“他開的藥你可得有命喝!”

父親的神色有些尷尬,一把奪過藥方:

“與我開了便是,無需多言。”

“這方子既能治肺病,應是能治咳嗽的。”

“你爹究竟是上歲數了,連煙都抽不動了。” 父親自嘲地笑了笑。

我知道是父親是心知肚明的,絕不僅是吸煙過度如此簡單。但我也並不因此有心情的波動。自踏上前往寰鎮的那條船開始,我們幾人的命運便已經得到了審判。船夫的兒子已歸西,我們一家人的結局非常明確,只是時間早晚罷了。但我只盼望著早一日到來,也好少受些痛苦。

回了家,父親便燒火煎藥。草藥散出的氣味並不好聞,隱約有一股腐臭。許是因為那草藥的氣味實在強勁,深夜來臨時,外面的野狗也停止了叫嚷。雖是沒有了野狗的煩擾,但父親夜醒的次數卻更頻繁,咳嗽也愈加嚴重。因此接連幾天,我仍然無法安然入睡。我終是無法忍受,喚母親帶我回姥娘家中暫住幾日。母親深知我的難處,便應允了。臨走前,母親裝了一些藥材,預備在姥娘家中煎與我服用。我極厭惡那藥的味道,但想到可以擁有安靜的睡眠,便也接受了。

果真如我所料,遠離了犬吠和咳嗽聲,我心情舒暢了不少,草藥的腐臭味也似乎消失不見。這一日有人前來拜訪,神色焦急。母親前去迎客,二人還沒說幾句,只見得母親失神地瘫坐在椅上。姥娘問那來客所為何事,才知我家中出了變故:昨夜家附近有賊人偷盜,父親聽得有人呼救,便出手相助。一般盜賊都是圖財,可那賊人不知為何,卻對父親下了殺手......

“你男人生得人高馬大,可遇到個蟊賊怎連還手之力都失了。” 姥娘哀嘆了一聲,緊緊抱住痛哭的母親。

但我心知肚明。

好在父親生前人緣不錯,不少同縣的人前來幫忙張羅後事,甚至連包家人都大駕光臨。所以一場白事辦的也算是完滿,只是那晚呼救的人,直到下葬之時也沒著人來吊唁父親。

“你父親唯唯諾諾一輩子,好不容易勇敢一次,誰曾想就把性命給搭進去了。”

“他雖然沒做過些好事,但也不是什麼惡人,老天怎讓他落得這麼個下場。”

母親嗚咽著。

父親走後,我便接替了他的一些職責。我拿著那張揉皺了的藥方,為母親和我抓藥來喝。偶然路過上一次見那女人的地方,那裡已經恢復了秩序。許是失了希望,索性不再掙扎了。畢竟正如父親所說,包家的事官府都不敢染指,何況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頭百姓呢。但令我驚奇的是,這次抓的藥似乎質量不錯,並沒有發出腐臭味,這不免讓我感到欣慰。只是一入了深夜,野狗又開始了它們歡樂的聚會。

過了一兩日,我又嗅到了草藥的腐臭味,野狗也默契地不再狂吠。

這場旷日持久的惡疾終是消失了。所幸母親和我安然無恙。為了生計,母親帶我離開了赤縣。先是改嫁給了一個五大三粗的鐵匠。這鐵匠酗酒成性,常對母親大打出手,但母親總是隱忍,直到一日他夾起燒紅的鐵塊按在我的背上,母親才決心帶我出走。

再後來,母親又改嫁給了一個教書先生。我對他的印象倒是不錯的,只是經常對我動手動腳,要我和他睡在一起。雖說父子同寢並無不妥,但我仍覺不勝其煩。我便悄悄與母親說了。一番爭吵過後,母親便與他分道揚鑣了。

這之後母親沒有再改嫁,獨自撫養我成人。我長到二十餘歲,母親因為積勞成疾,追隨父親去了。此時的我有了養活自己的能力,念及兒時的經歷,去醫館做了學徒,只是後來再沒聞到過有腐臭的草藥。

但我終不似兒時的自己,對世間的生死善惡變得麻木不仁。我曾怨恨父親的軟弱,認為他薄情寡義、冷漠無情。我想反叛,想抽身,想逃脫桎梏。但覽盡了世態炎涼後,我還是沒抵住世俗的同化。父親說的不錯,我終究是他的兒子。

我在來生,重複著前世。他也足夠聊以自慰了。

萬物輪迴不休 死生難以言說
眾生哀鳴凄切 黑白向來無常
好人吞了苦果 惡人落了善終
描摹花臉示人 終成流雲散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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