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achink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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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百里者半九十

弱水

他分明站在岸上
却觉着自己似乎要溺死了

急湍的河在混浊的夜里显得更加漆黑,翻滚的浪像水银一般沉重,残暴地拍打着他的躯体。他觉得自己在下沉,求生的本能使他对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光亮奋力呼救。他急切地渴望那个光点能将他从濒死中拯救,可不幸的是,他的呼救徒劳无功。不多时,那救世主一般的光亮也熄灭了,周遭于是重新在长夜中沉寂。他的感官不断放大,他能感受到水流过自己的皮肉,身体也愈发冰凉,再无一点挣扎的气力。这凶险的河断绝了他的生机,但无人在意。

一九五〇年三四月间,砭骨的冷风呼啸着刮过青海高原,冬天存积的冰雪还未开始消融,低矮干枯的灌丛零星分布在茫茫大地上。这个时节罕有活物的气息,故显出一种肃杀的气氛。

但对于多数高原上的牧民来说,这个时节是欢欣的。数月前,解放军收复青海,人们或多或少都分到了牲畜和粮食,这对于一辈子出卖血肉的多数穷苦牧民来说,着实是莫大的幸福。

也是在这个肃杀却欢欣的时节,一户人家得了个男童,因住所的缘由,父母唤他作 “弱水”。他生得很标致,与一般牧民儿童的相貌不同,眉眼柔和,肤白且细嫩。若不知情,极易将他认作女孩。这也使其父母时常感到羞耻,他们渴盼一个孔武有力、精明强干的儿子,颇为阴柔的弱水便不受待见,甚至是时常遭到打骂的。

八九岁时,弱水上了集体学校。脱离了父母的打骂,又见到如此之多的同龄孩子,他感到欢愉,急切地想结识新的朋友。但正如父母所怨念的,这些强壮的牧民孩子将他视作异类。他们嘲笑弱水不男不女,甚至强行将他裤子扒下来。他眼中噙着泪水,惊惧而羞耻地护着下身,不敢说一句话。

这样的经历使得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极端的厌恶。正巧那时整个牧区都在号召炼钢炼铁,不少精壮的男劳力都被征调了去。弱水认为这是证明男子气概的绝好机会,孱弱的他拿起炉中挑干草的铁棍,却因为力气不够,在手臂上烫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。弱水害怕极了,怕父亲知道他调皮而严厉地责罚他,也顾不得自己的伤,忙向门外茫茫的高原跑去。不知跑了多久,弱水觉得父亲不会再找到他了,便停了下来。但同样的,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,甚至来时的路都已记不清楚。惊恐消退后,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,他看着血肉模糊的手臂,无助地放声大哭。

弱水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,只知道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柔软的毛毡上,炉子上的陶罐冒着热气,旁边站着个高大的男人。他坐起身,认出那男人自己并不认识,他害怕极了,一门心思想逃回家,却被男人一把拉回来。

“逃了作甚,我又不吃你。”

“你这个娃娃胆子倒是不小,偷跑出来不怕叫野狼叼走了?”

弱水自知理亏,只得低下头,揪着已经开了线的上衣。男人也看到了他的窘迫,寻了一块披肩与他。看他身体没什么大碍,便骑马送他回家了。男人刻意放慢了速度,因此马背上并没有颠簸的感觉。弱水看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包裹起来了,定是那男人做的。他心中不免有些暖意。比起暴戾的父亲,这个男人显然更能给他慰藉。

回到家中,弱水本以为自己会被父亲责罚。但父亲看到那男人的一瞬间,便突然恭敬有加。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,弱水知道那男人是牧区的公社书记。他不了解公社书记意味着什么,只知道这个男人能够震慑住父亲。二人交谈了一会儿,那男人便离开了。父亲第一次没有板着面孔,反而换上一脸友善的笑,将弱水抱在怀里,

“好小子,给你老子长脸了。”

“有了这关系,咱家以后要发达了。”

父亲很高兴,弱水当然也是。

往后的一段时间里,那男人不时会来他们的集体学校视察。视察的这一天,整个学校都会停课,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会去迎接。弱水看着坐在主位的男人,一股骄傲感油然而生,仿佛自己也变得尊贵起来了。迎接会过了,男人便会挨个和学生握握手,或者抚摸他们的头。路过弱水的时候,男人停住,

“是你这小子啊,手好利索了吗?”

说着便撸起弱水的袖子,见伤口恢复得不错,满意地笑了。

“这孩子我倒是喜欢,机灵得很嘞!” 男人自言自语着。但大家都知道这话是说给老师们听的。那天后,弱水便再也没有遭过欺负了。

弱水喜欢与那男人接触,在一次视察过后,他偷偷与那男人说,想去他家中玩。男人倒也直爽,很快答应了。家中的陈设倒是与上次别无二致,男人让弱水坐到毛毡上,自己冲奶茶与他喝。炉子的火烧得很旺,屋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。男人将奶茶递给弱水,自己也坐到他身边。弱水觉得很开心,但也不适应,他不知和眼前这个男人说些什么,只得自顾自地抿着奶茶。倒是男人打破了尴尬,和他聊了些学校的事,知道弱水被学校的男生羞辱过后。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,

“他们为何要脱你的裤子?”

“不清楚,他们说我没有那玩意儿。”

“不会的,男人都会有的。”

“但他们说我不男不女。”

“那让我看看可以吗?”

“......”

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,弱水的心中闪过一道炸雷。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看,但是他知道男人和那些羞辱自己的孩子不一样,男人一定是为自己好。弱水也没多想,便把裤子脱了下来。男人温暖又有些粗糙的大手附了上来,弱水呼吸变得急促,脸也开始发烫。他想看男人在做什么,但被压在身下的他丝毫动弹不得,只觉得双腿被慢慢分开,然后有滚烫的东西慢慢滑进了自己的身体。一朵殷红的血莲绽开在灰白的毛毡上,显得格外刺眼。他觉得很疼,好像要被撕裂一般。他开始呜咽,但男人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。

弱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这一刻他很想父亲。

男人跟他说,如果弱水把今天的事说出去,他就再也不会来看自己了。弱水很挣扎,他不喜欢今天的感觉,但是又不想失去男人对自己的照顾,便答应了下来。男人便经常带弱水回家,重复那天的事。他们家的光景也愈发好起来,即便是最困难的三年,他们家的湟鱼都要比别人家多上几条。父亲对弱水也愈发宠爱有加,一改之前的态度。可这其中的缘由,只有弱水自己知道。

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。

弱水十七岁的生日,是在革委会过的。二月末,西宁发生了大事,省内人心惶惶。革委会自然掌了大权,弱水所在的牧区也不例外。许是因为男人对弱水一家过于照顾了,革委会给他扣上了侵占生产资料的帽子,关进了肮脏的马厩。弱水与他往来甚密,自然躲不过牵连。只是他身上刮不下油水,弱水只是在冰冷的椅子上睡了一晚,挨了几顿打便回去了。饶是如此,对于孱弱的他来说,仍是不小的折磨。

但弱水也得知了男人被关到了何处。随着他年龄的增长,对男女之事也有了了解。他知道男人当时对他做了什么。但他并不记恨,一方面他给自己带来了很好的生活;另一方面,年少的弱水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个侵犯自己的男人有别样的感情。或许是因为那次救命的恩情,或许是因为一次次的交合。

弱水决心去看那男人,但男人的身份太过特殊,即便是亲人也很难靠近。虽然内心万般抵触,但弱水知道,成为革委会的一员,才有机会见到思念的人。他于是和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成了红小兵,打砸学校的设施;或冲进别人的家里,抢走看起来很贵重的毛皮和酒壶。弱水逐渐变得麻木,对跪在他脚边,哀求他不要带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充耳不闻。他只想见到那男人,其他的都不重要。

但弱水还没成为革委会的干部,就得知男人要被当众批斗。他不忍想象,但碍于身份又不能推脱。弱水想起自己因害怕父亲责罚离家出走的那天,无助的感觉又一次萦绕在他心里。只是这次,那个高大的男人却不会出现了。

即便是早已做好了准备,但看到满脸是血的男人脖子上挂着铁门跪在广场上,弱水还是心如刀割,他急切地想冲上去为男人申辩,但这样无疑是将自己推入深渊。广场上的一排桌子后,坐着革委会的几个干部,其中一人正宣读着他的罪状。当问起私吞的生产资料藏到了哪里,男人死命坚持说自己没有私吞。干部们见问不出什么,便让红卫兵抓紧他的双臂,直向后拉。铁门的重量便全部落在了脖子上。男人几乎要俯身在地上,鲜血汩汩地从衣领流下。男人仍是没有屈服的,但弱水却早已泣不成声。他不忍多看一秒,借口身体不适离去了。

批斗会结束的当晚,男人便在马厩自尽了。他是活活在马槽上撞死的,尸体惨不忍睹。弱水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,直到一个看管马厩的红小兵将一个带着血的信封转交与他。弱水拿到信封时,失魂落魄,活像是一具行尸走肉。干部们知道男人自尽了,便开始追查他传递出去的信息。在他们看来,男人一定向别人交代了自己的财产去了哪里,只要能问出来,就有油水可捞。那个信封的事自然也传到了他们耳朵里。

当一伙人冲进弱水家里的时候,正巧撞见他准备拆开信封。弱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正准备起身,几个干部便来抢夺。他拼命反抗,一旦被他们夺走,他和男人的关系便有可能彻底暴露。情急之下,他掏出信纸塞进嘴里,慌忙咽下。干部们恼羞成怒,只得将弱水带了回去。

弱水被关到了男人曾住过的马厩。时过境迁,他曾日思夜想的地方,终于踏足的一天,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。弱水只觉得一阵唏嘘,他四处走动着,想要嗅到一点男人留下的气息。但过了太久,剩下的只是马厩的腥臊。

革委会自然是不会放过弱水的,借着审讯的名头,弱水挨了不少毒打,时常拖着几乎要断掉的腿回到马厩。他想死,但不舍得死,他不怕疼,他怕没人给男人立碑。

一九六八年的春节前,弱水被允许回家过年。他像得了大赦似的,连忙赶往男人的家。因太久没人打理,那张熟悉的毛毡上落满了灰。他生了火,屋子渐渐暖和起来。弱水坐在毛毡上,轻轻抚摸着。这张毛毡上承载着弱水秘而不宣的欢愉和青涩稚嫩的感情。他深深思念着曾侵犯自己的男人,也许在他心里,那次侵犯早已有了别的意味。

他决定带走那张毛毡,因为它值得弱水永远怀念。他小心翼翼地卷起,生怕有什么闪失。毛毡收起来时,他发现一个本子静静躺在角落。弱水好奇地拾起,一页页翻看着。
......

周边的牧民看到冲天的黑烟,连忙赶来查看情况。屋子已经半边起火,牧民们连忙圈出一块草地用来阻燃,并从屋子中拖出了已经断气的弱水。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,显然是割腕自尽了。只是牧民都不知道他手臂上另一道骇人的伤疤从何而来。

火光冲天的屋子里,散落着一本被撕得粉碎的日记,上面记录着男人的每一次床笫之欢。

男人是因强奸被告发,才从省里降职做了公社书记。

他也许从来都没爱过他。

至于信封里到底有什么,也永远没人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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