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爱听戏,自然也知晓不少戏里的玄奇故事。于是很多时候,父亲便可充当说书先生。他脑中存留的故事,对于那时并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我而言,是极具吸引力的。在父亲的一系列 “话本” 中,我是独爱无常二爷的。父亲说:
“黑者恶之,白者善之。善恶之分乃无常之有常。
二位索魂使者的名讳便从中产生。” 因此我一直认为,万物可清晰地分作善恶两半,由二位使者各自执掌。我对此是颇自豪的,因为说这话时,我倒是带着些哲人的风采了。
但这观念究竟是朴素的,
并不能禁受住现实的考验。
自记事开始,我便一直居住在赤县,故所见所听所感之事便跳脱不出赤县的城墙去。这样讲来,我大抵是一目光狭隘、见识浅薄之人。不过饶是如此,我于这县城内所听所见所感之事,也有相当一部分可算作是千古奇闻了。
既要养家糊口,免不了有人背井离乡。赤县虽算得上物产丰饶,也依旧难以避免。不过县内人对这类行径颇有微词。虽说讨生活的人占了绝大多数,但也是有看不起赤县的狭隘而出走享乐的人。于是这样看来,有些批评的声音倒也无可厚非。但当这批评变得极毒辣刻薄,我便像染了恶疾一般,倏然感到了如死亡临近的恐惧。
父亲有一忘年交的戏友,靠撑船为生。我是见过他几次的:六七十岁,个头并不高,但精瘦得很。他家小子早年间去寰镇讨生活,他二人则留在赤县。照理来说,这样形象的人多是私塾先生,而不是他这样卖力气的受苦人,因此他给我印象是极深的。但这极深的印象里,有一多半是不好的。他封建得很,嘴又极毒,总能找到些狠辣的语言来奚落别人,即便是他亲儿子也难以幸免。每次回家省亲,总逃不过被骂作忘了祖宗的不肖子孙。我一边鄙夷他,一边又奇怪父亲怎与这种人交好。但父亲似乎并不在意,只说是高山流水,他觅到知音罢了。
有一年正月,寰镇有人食了邪物,传起了肺病。他平日游走四方惯了,不料也染了这恶疾,诊病的郎中留下几方药便匆忙走了,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。他婆娘着急得很,直怕他有个好歹。但他并没有要避讳的意思,因为他还有比治病更打紧的事 ——
二月二的那场戏。
不过那恶疾一日重似一日。镇上的青天大老爷不知怎的丢了乌纱帽。我们这类布衣百姓虽然不敢妄议朝政,但都清楚此事与这肺病脱不了干系。于是一时间人人自危,在镇上讨生活的人都涌回县里避难。本就颇有微词的县里人,这下仿佛得了千年难遇的机会,对那些来避难的同乡恶语相向。而在这反抗的队伍里,那船夫仿佛急先锋似的,将他的刻薄和狠毒展露无遗,因为在他看来,这些人忘了祖宗,理应收到批判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可能害得自己听不成戏,这是绝不能接受的。
船夫的小子自然又一次沦为了稻草人,可这次刺向他的枪并不止一柄。但实际上,船夫的小子虽然在镇上挣了不少家产,但并不奢华炫耀,反而时常接济乡里。县里张罗筑堤时,还捐了不少石料。因此县里人是集体受了他恩惠的,而今却一反曾经感恩戴德的样子,实在是令人不齿。
县里的医馆很快便挤满了诊病的人,不管是着锦缎的乡绅还是披短褂的劳力,一个个都神色焦急,等着郎中给自己开神丹妙药。那老船夫虽固执,但总归是怕死的。于是也加入了这些焦急的人。但他似乎是最为焦急的一个,眼看着队伍望不到头,他便三两步跑到最前面,逼迫郎中先给自己诊病。郎中自然是不肯的,他便一顿拳打脚踢。即便他已逾花甲,可那几拳依旧挥得虎虎生风。我心里气愤,看向父亲,父亲也只是摇着头叹气,淡漠地说一声:不要多管闲事。我又看向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的几个乡绅,他们只是揣着手继续交谈,仿佛没看见一般。
最终船夫大获全胜,拿着药方扬长而去。路过我和父亲时,他忽然停住了,我感觉到他在盯着我。但我只得低头侧目着,不敢说话。
“念在你我有点交情,姑且借你抄一份罢。免得你那小子早亡。”
他忽地吐出这么一句话。父亲也没拒绝,只道了声谢。我虽继续沉默着,但心中波涛翻涌。那一瞬间,我竟无从分辨他到底是善是恶。
因父亲得了药方,我们全家便只在屋中煎药防病,不多出门了。县里人的反抗仍在继续着。每晚都有恼人的犬吠,每晚都有撕心裂肺的哭声。我彻夜难眠,翻来覆去地想着黑白无常的故事。父亲曾说:
“白无常主善,予感谢并对恭敬神明之人以好运;黑无常主恶,对违抗法令身负罪过者以无赦。”
我反反复复地思索着,这世界本不是非善即恶吗?我又亲眼目睹了那些自相矛盾的事。这让陷入长久的悲哀之中。如若一日无常二爷前来索魂,那老船夫,那乡绅,那用言语杀人的看客,又将教谁来执掌他们的命运?想必那二位阴间使者也会与我一样,因阳间事的复杂而伤透脑筋罢!
月余,父亲自正月就期盼的戏终是要开始了。他照例去找老朋友商量搭船的事宜。进门却见一家人披麻戴孝,一问才知是船夫因肺病死了。父亲倒是不很悲痛的,只是担心自己无船可搭。不过那船夫的小子说要衣锦还乡,顺便照顾母亲,顺便接老爷子的班。
父亲便又有了一个忘年交的好友。
也许我朴素的观念是无错的,
世界本就只分作善恶两半,
只是世人又怎会仅黑白二分?
若坚信非黑即白,
看到的便全然是黑暗了。